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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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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突然像被电击似的跳起来,他凑到哥哥面前,又踉踉跄跄向屋里跑去,手里握着手机冲出来,脚步不稳甚至连摔了两个跟头,他全身抖得不成样子,惊慌失措的叫着:“快打120,打120……”

  这一次,哥哥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三十二天,五度濒死又绝处逢生。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是个清晨,瘦脱了形的面孔上一双眼睛被衬得格外的大,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掉下来。

  在我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就去求助了省实验的校领导,校领导对哥哥的印象颇深,在他们的牵线引导下,全校发动了募集捐款,哥哥从前的班主任也将求助信息发到了毕业班的QQ群里,这些如今遍布全国各地求学的昔年同窗,又在各自大学的圈子里扩大影响,渐成星火燎原之势。

  那是2010年的7月份,那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支付宝,苹果还没有取代诺基亚,微信还没有诞生,智能手机也并不智能。

  我们收到的捐款大半是以现金和网银的方式,到了哥哥醒来的时候,总共筹得了三十一万,除去这段时间住院抢救的费用,剩下的钱勉强够支付肾移植的手术费。

  我对陈医生说:“我还是准备给我哥捐肾,我父母那边我会尽力说服的。”

  陈医生说:“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景安的身体状况现在很不稳定,各处器官都有衰竭迹象,胃溃疡在恶化,还有上消化道出血。他严重贫血和营养不良,体质很差,这个手术有风险,我很怀疑他是否能挺过排异期。何况,你还这么小,缺了一个肾,很难说会对你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所以您的意思是?”

  “景年,你是好孩子。我是看着你们兄弟俩长大的。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职,但是……”陈医生轻轻叹气,“但是从朋友的角度来说,考虑到你们家的情况,我不建议你们再做这个手术。”

  我垂头默然良久,轻声道:“谢谢您,可是陈叔叔,除去这些理智的考虑,还有感情呢。”

  这就像数学里的最优解的问题,若是将情感也算作了变量之一,哪个解题人还能保持一双冷静的目光去考虑约束条件?

  我做不到。我的最优解就是,忽略任何代价,一定得救他。

  为着爸妈的不同意,我开始和他们长久的冷战。

  哥哥醒来后的一周,我赶着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日,跑去医院看他。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脸颊也圆润了一些,靠在床头听我说学校里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神情很安详。临走时我对他说:“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想吃你做的茄子炒饭了。”他朝我点头笑了一笑。

  我心情很好的登上回家的公交车,抓着扶手看着窗外金黄的柳树一棵棵闪过,不知不觉,秋天都到了。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的震了两下,是新信息的提示音。我掏出来看了看,发件人却是哥哥。

  赶紧点开,里头简简单单几个字:景年,你放弃吧。

  我心里一哆嗦,手指有点抖,打了半天字才把短信发出去:放弃什么?你不许胡说!

  片刻,“我知道你准备做什么。我不会要你的肾。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想我有权利决定自己的身体和生活。我希望,你们尊重我的意愿,可以吗。”

  公车一个急刹,我踉跄一步,差点把手机甩出去,急急回复:“尊重你让你去死吗?”

  “你听我说,可以吗?”

  公交车晃呀晃,我握着手机茫然出神,半晌应道:“好。”

  等了好一会儿,屏幕才又亮起:“我见过很多死亡,别人的和我自己的。有穷人有富人,有显赫有平民,有老人也有孩子。医院是个考验人性的地方,我见得多,懂得也就多了。

  景年,我常常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不该是为名为利,也不该是为财为禄,这些东西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三尺坟茔,只盛得下一捧骨灰而已。我想我们于世上走过一遭,应当是为了开眼看世界。那么,我来过,活过,走过,看过,可以无憾了。

  如果我余下的生命要禁锢在医院里,还要以我至亲的痛苦为代价,这已经违背了我活着的初衷。我不能接受。我想我来得赤条条,走时也应该无牵挂。”

  我呆呆的看了许久,急切道:“不是这样的,你承认过你也怕死。你是因为爸爸的态度,伤心才说这样的话,对不对?”

  哥哥很快回复,“不是。”

  又过半晌,他的信息又发过来:“在生死关头,每个人都会贪生怕死,但那大半是在意识昏沉间,出于求生的本能和对痛苦的畏惧。现在我很清醒,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对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过分毫怨恨,他们养育我整整二十年,呕心沥血不言放弃,他们多给了我二十年的光阴,比起许多年幼夭折在医院里的朋友,我幸甚。我对这个世界常怀感佩。或许我这一生算不上平坦,但我有世上最好的亲人,我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景年,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去看自己的风景。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你活着,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公交车已经摇摇晃晃的驶进了终点站,满街黄叶飘零,萧萧瑟瑟。我握着手机,站在陌生的街道上,于秋日的残阳底下,失声痛哭。

  我将哥哥的短信原样交给父母,他们谁都没有再流泪,只有爸爸轻声的说了句,“父子一场,我都没能听他叫一声爸爸……”

  2010年11月18日,我从学校赶到医院的ICU病房时,哥哥已经神智昏昏,急救的设备都已经撤去,他清清爽爽躺在床上,只余一根吸氧的管子,还将他牵系在人间。

  我说:“哥哥,我来了。”

  他倏然睁开眼睛,嘴唇一动,似乎想再对我微笑一下,然后他轻轻的唤了声,“景年。”

  他的声音很含糊,音调古怪,音色沙哑,但我还是听清楚了,他叫我,“景年。”

  “哥哥,如果你能说话了,你第一句想说什么?”

  “那我要你第一句叫我,叫我的名字,景年,好不好?”

  这是他八年前许过的承诺,他到底还记得给我。

  我含着眼泪,轻声道:“哥哥,你放心。”

  然后我抬手,关上了呼吸机。

  人生二十载,从今黄泉碧落去,各自分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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