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用

【二十年】6

2003年,这是我们家时来运转的一年。

  这一年4月,地球的另一边打响了轰轰烈烈的伊拉克战争,地球的这一边,一场名为非典的疫情来势汹汹,短短数日间就攻占了所有的电视台和新闻报纸。

  街上戴着厚厚口罩的行人一天比一天多,学校里每天早上都要量一回体温,若是哪个同学家里有亲戚从北京广东出差回来,马上就会被停课隔离,教室里,走廊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到了5月,学校全部停课,全国上下风声鹤唳,CCTV播放着一场又一场抗击非典的晚会。妈妈也紧张起来,这种危险的时候,她已经不放心再让哥哥每周去医院治疗了。那时候哥哥经过了八个月的血液透析辅以中医治疗,颇有成效,血肌酐的指标在不断下降,肾脏的活力也在逐步提升。他的主治医生尝试着把透析的频率降到一周一次再到两周一次,到了这一年6月,终于点头同意他停止透析以观后效。

  妈妈领着哥哥从医院回来时喜气洋洋,用小喷壶装了一壶醋到处喷洒作为从医院回来后的例行消毒,弄得到处都是酸溜溜的味道,一边喷一边道:“我就说我们景安是个有福气的,瞧瞧,谁说这病好不了的?偏就好了!景安,妈跟你说,咱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哥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笑意盈盈的,忽的跳起来从背后把妈妈搂住,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毛茸茸的头发在妈妈面颊旁撒娇似的蹭了蹭。

  阳光在我的作业本上映出金黄色的明亮线条,我在一边捏着铅笔,跟着他一起嘿嘿傻笑。

  疫情不稳,人心惶惶,家里的小生意根本摆不起来,爸爸一狠心,索性闭门发奋读书。到了9月,非典疫情终于宣告结束,爸爸忐忑不安的参加了工程师考试,居然蟾宫折桂,一举拿下了证书。

  这年11月,爸爸终于再次获得了工作机会,重新回到了他曾经如鱼得水的岗位上。相应的,每月收入也多了两倍不止。哥哥的身体状况日趋稳定,透析的中止无疑大大减轻了家里的经济压力。对我而言,最显著的变化就是餐桌上开始了每天都有肉的幸福生活,不再是哥哥吃肉我喝汤,爸妈干嚼菜叶子的萧条景象。

  同样是11月,当年用错了药物剂量导致哥哥声带萎缩的那家医院经过爸妈长达十年的追责,终于承认了这起医疗事故,并书面承诺负担哥哥后期喉咙复健的全部费用。

  手术就定在12月中旬,哥哥入院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并排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拉出浮光掠影,哥哥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他以后还能跟我讲话,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我要带着哥哥给原来嘲笑他哑巴的同学们看,气死他们这些没有哥哥的人……想着想着,我只觉胸口满满的雀跃几乎要揣不住的蹦跳出来。

  我问他:“哥,你高不高兴?”

  哥哥微微皱起眉,眼神恍恍惚惚的,他说:我有点紧张,感觉像在做梦。

  我咯咯笑着翻过身,“那等你好了,你第一句话想说什么?”

  哥哥偏着头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想说。

  我扳过他的脸,指着自己的鼻尖笑嘻嘻道:“那我要你第一句话叫我,叫,景年,好不好?”

  

  哥哥手术的那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在外面等他。手术室门前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异常忙碌。大门开开合合,不时会有盖着蓝绿色被子的病人被推出来或是送进去,进进出出的医生和护士面容严峻,白手套上满是猩红的鲜血。

  我看得有些害怕,便跑到走廊上的窗户边等着。窗外飘起了细细的雪,玻璃窗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我用手指在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哥哥,必胜!加上一串粗粗的惊叹号。

  写完后觉得有点傻,赶紧呵了两口气,把字迹抹去了,自己美滋滋的笑了起来。

  哥哥的手术做了一个小时,回到病房时他脖子缠着厚厚的纱布,还在无知无觉的睡着。医生拿着个小本子在旁边刷刷的记着什么,我在一边踮着脚焦躁的拉他的衣襟,“叔叔,我哥哥什么时候醒啊?他醒来就能说话了吗?”

  爸爸赶紧把我揪到身边去,责备道:“别打扰叔叔看病。”

  医生眼皮不抬的说道:“现在还不好讲,病人声带萎缩的时间太久了。手术之后7天开始简单的发声训练,到时候再看看恢复的程度吧。”

  爸妈对视一眼,脸皮都有些发僵。

  我没有听出医生话里的弦外之音,也没有注意到爸妈的脸色,只是专心的掰着指头算日子,想着,还要七天,那我这七天要教哥哥说些话,教他说景年,爸爸和妈妈,这样等七天一过,他就能直接开口叫我们啦!

  我这般想着,十分满足,并且在哥哥伤口恢复的这段日子积极的加以实施。哥哥很配合的由着我在他病床边上蹿下跳,笑微微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在默默的数着日子,满怀希望。

  第八天早上,医生早早的带着他去做发声的评测。去的时候我很不放心,牵着他的手问道:“哥,你记住我的名字怎么说了吗?”

  哥哥笑了笑,用力的捏了一下我的手,手心里满是潮乎乎的汗水。

  测试做得很快,哥哥坐在医生对面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握,很努力的尝试着,有的音节他能发出来,大多数却仍是不能。他似乎有些焦虑,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手指紧张的绞在一起。

  爸叹了口气,安慰的捏了捏他的肩膀。

  医生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道:“手术还是有些效果的,发音明显变多了,后期勤加训练,应该还会有一定的好转。”

  那也就是说,他永远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讲话了。

  我瞧见哥哥方才还挺得笔直的脊背忽然一下子就弯了下去,似是不堪重负一般,睫毛底下掩着满满一片落寞。

  先是希望,再是绝望,从高峰至低谷,由云端到尘埃,何其残忍。

  爸妈被留在了办公室里,我陪着哥哥漫无目的的在医院里游荡。走着走着,哥哥的脊背就又挺直了,他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坏,我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

  我不吭声,他继续说:我觉得我好多了,以后肯定有办法好起来的。

  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

  我鼻子突然一酸,眼泪顷刻间蓄到眼眶。我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么好的哥哥,这么坚强的哥哥,老天怎么忍心一次次加诸磨难,一次次剥夺他的希望?我想起今天早上我还信心满满的教他说“景年”两个字,等着听他叫我的名字,那时哥哥的眼睛亮如星辰,熠熠生光。

  哥哥突然止住脚步,我没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只见哥哥凝视着走廊上的玻璃窗,那玻璃上又结起了薄霜,将我前几日写下的“哥哥,必胜”四个字浅浅的浮了出来。

  哥哥眼睛里光彩熠熠,那光芒灼烧得我止不住的难过,扑进他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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